日落月升,山中寒气逼人。
雪奴被周望舒牵着,从正午行至夜半,穿过儿时游戏的山崖,走过平如镜面的圣湖,温暖的回忆如傍晚时分逐渐涨起的海潮。
他觉得自己仿佛在一夕之间重新做回了“人”
,自匈奴大营逃出来后走的每一步,都将这三年的艰辛踩在脚下,碾作泥水。
世上无人同情你,你又何必再去顾影自怜?雪奴心中暗自叹息。
这三年当中,他一次次地徘徊在生死边缘,每每以为自己再也撑不住时,总能绝处逢生。
这才明白,人皆是在世间的苦难中被磨成型的,正如小瘸子常说的“贫贱忧戚,玉汝于成”
,越是美玉便越不畏惧雕琢。
他不愿让仇恨的烈火焚烧自己,去效仿那些逞一时之快而丢了性命的奴隶,他不断地遗忘已经过去的痛苦,不断地在仇人的脚下学会坚强,一刻不停地向前奔跑。
他深刻地懂得苦难,才在苟延残喘中学会了如何战胜苦难。
纵使他很渺小,纵使他疲累至极。
“冷?”
周望舒回头,眉如剑、目若星,眼神似寒夜中的一杯温茶。
雪奴冻得鼻尖通红,道:“不、不,唔,是,有点……冷。”
他不愿让周望舒看轻,然而整个山头都被大雪封冻,他说话时就觉得自己活像个喷着白烟的大锅,实在是忍不下去了。
周望舒将雪奴一把抱起,用披风裹住继续前行,两人身长相差近二尺,跟父亲抱着儿子没什么两样。
雪奴这时才隐约地体会到,自己还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。
他看着周望舒的侧影,心想,在白头镇上被打的时候,周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,我不应怨恨他们,因为他们不过是庸庸碌碌的平凡人,不是那些悍匪的敌手,无须为一个陌生人冒险,世上原不缺一个柘析白马,原就没有谁欠谁的。
人世间总会有没来由的恶与恨,因此恩与情才显得弥足珍贵。
这天下人不为己天诛地灭,因此侠义的精神才为人所称道。
周望舒恨胡人,谁又知道是否他的父母族人都为胡人所杀?他能经过一番挣扎而伸出援手,雪奴觉得,他当得起一声大侠,而自己却利用了他。
“我骗了你,周大侠。”
雪奴把脸埋在周望舒胸前,觉得他胸膛结实极了,“我不是有意的,不,我是有意的,不不,我……”
“单凭一个名字,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。
我本不怀期待。”
周望舒抬头仰望,星河横亘,“须知,知止不殆方能长久。
不明白?”
雪奴摇头,道:“我只知道你救了我,而我骗了你。”
大雪纷扬,染白了两人的头发。
“我曾在峨眉山学道,”
周望舒摇头,继续前行,“都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。”
“时常觉得自己过得,唉。”
雪奴对天地的不仁颇有体悟,然而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,好奇地问,“你是道士?”
雪奴的视线忽高忽低,觉得天河似在流淌,听周望舒在耳边低语:“然而我非天地,岂可见死不救?我非神明,岂能轻易判你生死?奈何人活一世,许多事都是不得已而为之。”
雪奴觉得奇怪,问:“谁人能逼迫你?”
“中原的奴隶,都是不戴枷锁的。”
周望舒欲言又止,仿佛有许多话想说,却最终全都压在了心底。
雪奴只听明白了一件——周望舒早就知道自己在骗他,但他顺水推舟,把自己送了回来。
雪奴心中半是羞愧,半是欣喜。
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了解一个人,明知不该问却还是问了:“你是赵桢的儿子?你要为父报仇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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