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个笑嬉嬉的面貌,我也还记忆着。
下午吃点心的时候,一定将好吃的地方许多分给我,这事略略成了流弊,后来我凡遇见别人不将好吃的地方分给我,便要不平发起怒来。
藤姊是天性慈悲的人,对于弱的小的可怜的东西,同情心很强,在乞丐前面,倘不给他钱,无论怎样是走不过去的。
在我看来,这决不是出于做作,实在是从天真烂漫的慈悲心出来的,我现在还是这样相信。
阿姊因为我最小,有同父母早别的运命,所以对于我有一种特别的好意,也未可知。
那时女学校里大约是教着舞蹈,阿姊也在练习。
其实也只是幼稚的东西罢了,我却因为这是藤姊的事情,觉得很巧妙。
一天晚上我们一家去赴亲戚家的宴会,大家要叫阿姊和伊同级的朋友那家的名叫光子的女儿,同演学校里所教的“金刚石”
的一种舞蹈,两个人便舞了起来。
我虽然还小,但是阿姊的赞美者,所以对着在旁的同伴的女儿,说自己的阿姊的舞蹈高妙得多,要超过一级罢,莫名其妙的自夸,其实那舞蹈当然并不是那样的了不得。
这年(明治二十七年)里,因为中元的缘故罢,我们兄弟们将母亲留在后边,先往镰仓去了,过了一礼拜,母亲才从东京赶来。
那时别的兄弟们都大喜的陆续到门口去迎接,母亲因为看不见我,便问,“哥儿在那里呢?”
阿姊笑了说:“太高兴了,出不来了,躲在什么地方呢。”
我当时终于被母亲寻着抱住了的时候,高兴的半分执拗着,哭着笑起来了。
现在想象起来,觉得可笑,但可见我是这样很有点女性的孱弱的养育下来的了。
海滨院里有西洋的报纸到来,里边似乎载着虚报:什么日本的海军被中国舰队击得粉碎,定远镇远这些大军舰什么时候出现在镰仓海口加以炮击都说不定;我听了这种风说很害怕,也正是这时候的事情。
阿姊总是说,“不要紧,日本人是忠义的,暂时败下,末后总会得胜的。
……那样的中国人手里,会输给他的么?……”
这样说着,安慰我和美姑--比我大两岁的阿姊,--伊自己的心里大约也是惊惶着的。
我们兄弟们都比较的和睦的游嬉着。
我对于谁都没有嫌恶,偶然吵闹起来,藤姊总帮助最小的我,也不去申斥别的兄弟们,只是温和的抚慰,所以在我们中间真是一个柔和的主权者调停者。
我们对于这个主权者的话,无论什么都柔顺地听从。
倘从我们中间拔去了这柔和的主权者,那时应当怎样的无聊寂寞,在我们心里都各自感着。
我只有过一回,对于这个主权者反抗而且发怒。
这是在一天下雨的时候,我从滑川的河岸,捉了一个小乌龟,很高兴地拿回家,珍重地饲养着,这天晚上阿姊悄悄地将他放走了。
那时我发怒,至于打了阿姊。
但我对于阿姊的反抗,一生也只有这一回。
我们的习惯,早晚两次去海水浴。
回想起来,我那时对于海水浴并不怎样喜欢。
有一回在水际曾经被波浪很凶地推了一跤,又在亲戚的男人四郎的粗腕上,搁住了肚腹,危险似的同小乌龟一般的动着手脚〔学游泳〕也觉得可怕,所以还是在沙上筑城,或者捉红蟹,这种游嬉更是可喜。
藤姊是活泼的人,喜欢海水浴,但也自然不大能游泳。
在海水刚到胸下的地方,抓住了木板,砰訇的击水,已经是绝顶了。
其余的人也都是相差不多,能够向站不着的海口方面出去游泳的,只有悌兄,姓濑户的书生和名叫与介的车夫罢了。
我们大约游泳或嬉戏了二十分钟之后,走过一町余的松林路,回家来吃早饭或晚饭,是一定的惯例。
穿着紫色箭形飞白染的衣服,活泼的从沙山跑下去的藤姊的姿态,如今还是映在我的眼前。
八月十四日是清朗的天气。
早上我为了什么缘故,停了海水浴,同母亲两个人留在家里。
忽然地美姑从对面沙山喘息着运着短小的脚步跑来,将近别庄的时候,用了哭泣似的尖细声音叫喊道,“藤姊被冲去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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