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当然知道,这些成绩都是把他辛苦养大的老鼠扯断脊椎、钉在实验台上开膛破肚、剥皮拆骨才取得的,可他不心疼,一点也不心疼。
算起来,老鼠一代新人换旧人地在他手中繁衍了上百代,把他繁衍老了,儿子也繁衍大了。
这孩子,自从拿到了技校的毕业证书,就再也不想文凭的事儿了。
他找过一些工作,各有瑕疵,都不想干,终于发现还是学校踏实;心血来潮地看上一项专业,就异乎寻常地狂热,以为那是世上最有趣、值得为之奋斗终生的事业,等真去学了,一个领域的新奇看过之后,碰到了稍微需要点钻研才能继续前行的关卡,便觉得还是工作自由。
如此循环往复,周而复始。
现在也老大不小了,到用钱的时候了……家里所有的钱都在孩子他妈手里,被她拿进股市,套得牢牢的……唔……
这惬意到近乎愉快的一切,结束于他在醉酒和晕车的双重作用下,把一肚子海鲜倾倒在人家车上。
一枝赚来的笔
吐过之后,酒劲儿醒了不少。
亏得是醒了,不然醉猫似的爬回家去,虽然一时人事不省,但总有“时的时候。
到那时,老婆那儿,必然没有好果子吃。
现在状态不错,神智清楚,身上还存着些酒气。
这非但没过错,反而有面子:你看,我也有人请吃饭,吃可以喝酒的饭,红酒。
他也知道,这顿饭的主客不是他,他连陪客也算不上。
正如所长所说,“靳先生大驾光临,蓬荜生辉。
您看,我们全所的人都来欢迎您了”
。
他的作用,就是和其他人一起凑一个“全所”
罢了。
有他参与的饭局,也就是个刻意摆出的大场面,以表示对对方的足够重视,其后必然还有他参加不了的、更小范围的私宴。
他想象着私宴上的菜色,一边打开了门。
妻子正蜷在沙发上看电视;一头中年妇女标志性的卷花在靠背上摊着,那凌乱、稀疏、不均的样子,活似厨房里那团刷了几百个碗的钢丝球;怀里抱着一只靠垫,靠垫下压着与之同体积的肚腩;两只赤脚缩上去,脚踝处乱七八糟地露出一截秋裤。
一双拖鞋歪扭着躺在沙发脚下,中间夹着一盆略嫌混浊的洗脚水。
他突然觉得自己老年痴呆了。
他尝试着努力回忆,却怎么也想不起她做姑娘、做少妇时的模样。
好像从他认识她的那天起,她就是这个样子。
他带着一身脸上有光的酒味儿,打了个招呼。
妻子好似没听见,忽然低下头在沙发角落里翻找起指甲刀来,全神贯注。
他讨个没趣,耷拉着脑袋黄花鱼一般溜边游过客厅,游进了儿子的房间。
还没顾得上看那永远不叠的被窝,从不清扫的地面,就闻到一股不和谐的味道,熏得他张不开嘴。
他偏头看见在门边椅子一堆脏衣服上置顶的两球袜子,将手指圈成O型像捏死老鼠一样拎起它们,迅速包裹进下面待洗的衬衫里,勉强换得了适合人类生存的空气质量。
他带着畏难情绪蹭到儿子的电脑桌边,那桌面异常凌乱——山头林立,杂物纷呈,奇门遁甲似的惑人眼目,任何东西往上一放立刻叶隐于林,如入四维空间一般消失不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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